编者按

近日，致正建筑工作室主持建筑师张斌老师撰写了题为《庸常江南的诗化：上海两处郊野乡村游客中心》的设计札记。基于我们工作室在江南腹地环境的多年项目实践与研究，结合近年落成的两处乡村建造遗存活化再利用的案例——张马游客中心与嘉北郊野公园西北游客中心，探讨了如何通過建筑的＂小写化＂为当下缺乏特征的庸常环境贡献某种诗化的可能， 而建立在日常生活基础上的对于自在本真的追求，正是真正的＂江南性＂之所在。现将本篇内容分享给大家，希望能够引发设计上的思考与讨论。原文刊登于《建筑学报》杂志2022年04期，总第641期，更多详细内容请见纸刊原文。

庸常江南的诗化：上海的两处郊野乡村游客中心

▲ 1  张马游客中心：被大片稻田包围的南侧景致

(摄影：CreatAR Images)

张斌

致正建筑工作室

1  项目缘起

从2015年到2018年，致正建筑工作室(Atelier Z+)先后完成了两处位于上海郊区的游客中心的设计工作，它们分别是嘉北郊野公园西北游客中心(以下简称西北游客中心)和张马游客中心，并且都于2019年中期落成开放。两个项目有相近的设计条件和设计基因，但是又有各自不同的落地操作逻辑及具体的设计针对性。嘉北郊野公园是规划中的上海先期启动的“5+2”郊野公园中最大的一个，位于上海西北郊嘉定主城区的西北部，规划总面积约14 k

㎡

，目前建成开放了7.39 k㎡，以原生态农田、林木和水网为基本特色，具有农业休闲、水乡体验、生态养生、保育土地、教育科普等多项功能，是上海近年来通过土地整治促进生态文明建设的典型案例。西北游客中心是郊野公园配套的3个游客中心之一。张马村位于上海西郊青浦朱家角镇的最南端，西临黄浦江上游的拦路港和太浦河汇入泖河处，属于历史上上海西陆发源地的“九峰三泖”之地，田肥林茂，水网纵横，风光秀丽，是上海重要的乡村旅游和观光农业目的地。游客中心是张马村申报国家4A级景区的必要配套项目(图1)。

2  场地

潜力

由于郊野乡村公园景区的建设在土地利用上都受永久基本农田保护范围的制约，且其建设目标在恢复耕种、发展特色农业、完善农业配套之外，就是既成为在地农民安居乐业的乡土，又成为城市居民休憩休闲的郊野，所以游客中心等配套建筑的选址自然会利用原来乡村环境中遗留下来的一些小块非农用地及其上的原有乡村普通建筑物来进行改造再利用，以便于快速实施，又减少对于乡村日常环境的影响。

西北游客中心在嘉北郊野公园2号门内东南侧，东临公园内主路，北枕一条小河。场地原为徐秦村村委会旧址，是一个1990年代所建南北纵长的砖混结构三合院，带有混凝土预制板闷顶和混凝土檐口的红瓦双坡顶，北翼是个两层小楼，通长的西翼、南翼和稍向北伸出的东翼都是单层，院子朝东是一个比较大的开口(图2、3)。

▲ 2  西北游客中心鸟瞰

(摄影：CreatAR Images)

▲ 3  西北游客中心改造前场地原状

张马游客中心位于张马村域北部村委会所在地的东侧，处于杨家埭和莫家两个自然村落之间，周围农田环绕。场地原为1980年代建造的一个小制衣厂，呈南向开口的三合院布局，都是砖混双坡顶结构，东西两侧为基本对称的两栋轻钢三角芬克式屋架的单层厂房，东侧略长，北侧为两层的办公楼，在西厂房南端和办公楼西端都有临时轻型加建。场地西侧与村委会之间以及南侧，都是拆清的原为违建厂房及堆场的非农用地，分别会复垦为花田及作为今后的游客停车场，东侧贴临小河，北侧紧邻村道及跨河桥，路北有一单层小屋可纳入改造范围(图4、5)。

▲ 4  张马游客中心鸟瞰

(摄影：CreatAR Images)

▲ 5  张马游客中心改造前场地原状

两个项目在方案之初就以改造利用这些日常无名的当代江南乡村建造遗产为出发点，保持原有建筑基本格局不变，进行翻新和必要的加建，形成一个新旧并置的整体。这两处改革开放以后以自发的实用主义方式建造的普通乡村公共建筑与工业建筑，虽然在外观上已毫无传统江南建筑的辨识度可言，但是其空间格局及尺度与大的场地环境比较协调，且在空间形制上仍强烈地投射了对于传统在地日常生活方式的本能想象，都毫无例外地移植了本地三合院或四合院的传统民居格局，即上海郊区常见的“绞圈房”。依据其禀赋的空间文化基因，我们只需顺应其各自部分的空间特质，植入合适的新功能与使用方式，并对整体空间格局及建筑形象做出适当优化与提升，即可活化这些匿名乡村建筑遗产，创造出融入在地环境的乡村新型公共空间。

3  空间格局

游客中心的功能并不复杂，除了票务问讯、导游服务、游客休息、茶室售卖、公共厕所、办公管理等基本配置之外，关键是如何组织游客从停车场进入、停留，及换乘游览车、游览船或自行车的流线，并且强化原建筑的空间特征、增强游客的在地体验。

西北游客中心入口两侧的西翼内安排票务问讯、导游服务、办公值班等管理运营部门，西南角是公共厕所，南翼中段为厨房，向北加长的整个东翼是茶室，对内面向庭院及对外面向郊野都是落地玻璃。茶室最北端带有一个朝东开向公园主路的游客步行出入口。北翼底层是特色售卖和自行车租赁，二楼为游客休息室，由阳台可俯瞰庭院。场地的北侧靠河处为电瓶游览车站的回转场地，建筑西翼向北延伸的宽敞空廊及北翼北侧底层的加建披檐廊作为候车廊来使用(图6~9)。

▲ 6  西北游客中心空间场景轴测

▲ 7  西北游客中心结构爆炸分析

▲ 8  西北游客中心一层平面

▲ 9  西北游客中心二层平面

张马游客中心在其最有特征的东西两栋大空间厂房中安排游客中心的主要游客服务功能，形成两个大厅，其中西厂房作为入口大厅、售票问讯及展示集会部分，东厂房作为茶室和特色售品使用，它们之间形成一个景观庭院。原办公楼底层除与茶室衔接的东端作为厨房，其余作为游客主题活动空间，二层作为景区办公用房，从居中的折返大楼梯间出入。办公楼西端的轻钢临建被改造为公共厕所。西侧花田的北部利用原有的回环道路设置电瓶游览车站，有新建的候车长廊与游客中心相连。北侧的单层小屋作为河边游船码头的候船空间(图10~12)。

▲ 10  张马游客中心轴测

▲ 11  张马游客中心一层平面

▲ 12  张马游客中心二层平面

4  庭院氛围

我们希望两处游客中心都依托原有的内庭院形成内外互动一体的空间关联，去引导人们自由地穿行于建筑内外，并体验到围绕庭院展开的某种在地生活方式。为此，改善原有建筑比较消极的面对庭院及外部的空间界面，以及庭院本身的特征化，成为设计的重点。

西北游客中心西侧面向入口广场增建了一个钢木混合结构的非对称的类“四水归堂”格局(四面单坡向内天井)的入口门廊，形成了具有地方仪式感的进入方式，并和相对厚重一些的主体建筑形成对比。由于原村委会都是并置开向庭院的小空间，建筑内部空间接近民居尺度，各部分独立性较强，所以我们希望通过围绕内庭院形成一种内外共享的整体自由氛围。首先是在建筑西、南、东三翼都以翻新的木结构屋顶向内院出挑形成回廊，廊内靠墙设置面向庭院的休息长椅。其次，三面围合的院子的南侧大部分整体覆盖了一个比回廊檐口略高的轻钢结构支撑的竹钢遮阳格栅棚架，保留的数株香樟从棚架中穿出，形成一处以硬质铺装为主的遮荫活动空间，内院的南半部场地比回廊下沉，以微地形的变化来定义不同的空间氛围(图13~15)。

▲ 13  西北游客中心入口门廊

(摄影：CreatAR Images)

▲ 14  西北游客中心庭院内景

(摄影：CreatAR Images)

▲ 15  西北游客中心庭院内的遮阳格栅棚架

(摄影：CreatAR Images)

张马游客中心由于两个东西对位的大厂房的存在，内部公共功能会有足够的显示度，我们更关注这两个大空间与各自两侧户外空间的互动感受，即如何在东西向通过这两个大厂房形成沿河、内庭院、以及花田之间空间上整体的延展与节奏。东西厂房的屋顶在两侧檐口都大幅度出挑，形成连续的檐下缘侧空间作为室内外的过渡。除了东厂房东侧檐廊沿河作为餐饮外摆空间，其他3条檐廊都设置沿墙休息长椅。大出檐的屋顶明显压低了檐口高度，调节了檐高和屋顶高度的比例，使这两栋主体建筑呈现出大屋顶水平向低伏的状态。内庭院北侧沿办公楼底层南墙新加了木结构的披檐檐廊，在东西两端转折后与两侧大厅的檐廊相接形成围绕庭院的三面回廊，同时继续向西延伸为一条南侧面向花田的候车长廊(图16~18)。这样的处理强化了这个三合院坐北朝南的态势。内庭院在南端外扩一跨后由一道与窗顶同高的围墙收住，以在视线中屏蔽南侧停车场的大巴车，并与西大厅南端山墙上的水平长窗间形成一处端景小庭。西厂房南端屋顶沿原临时扩建方向向南伸出，形成大进深有引导性的入口门廊，并在门廊尽端山墙上新设售票长窗。由停车场引向入口门廊的前区采用了数道毛石矮墙迂回引导路径，提供一种进入前的心理准备。游客由入口门廊转折沿西檐廊进入门厅前，首先体验的是西侧的花田景观，并有一条曲折小道穿过花田通向北侧候车廊。

▲ 16  张马游客中心东侧河岸的檐下空间

(摄影：CreatAR Images)

▲ 17  张马游客中心庭院内景

(摄影：CreatAR Images)

▲ 18  张马游客中心坐拥花田景观的候车长廊

(摄影：CreatAR Images)

5  建造气质

面对这样的乡村普通建筑物的更新再利用，我们在设计之初就决定延续原有的混合建造的在地日常气质，在基本保留其砖混的竖向主体结构的基础上，对于仍可利用的钢屋架、混凝土预制檩条和预制楼板这些本地早期的工业化建造痕迹也予以加固再利用，再引入胶合木结构这样的当下成熟的工业化建造体系，以及金属薄板型材类的其他大量性廉价工业产品，并以直白的、反过度细节修饰的构造方式加以呈现。

但是西北游客中心在实施中面对一些不可控的外在因素做了比较大的调整。在建设方确认方案后的土地审核程序中，发现原村委会的西南角落在了永久农田范围内，无法完整保留原建筑。但是后续工期安排又不允许我们依据新的边界条件重新调整方案，最后各方妥协的结果是在总图上把建筑整体向北略靠东平移出永久农田的范围，也就是意味着原建筑全部拆除，游客中心成为按原尺寸平移复建的对于村委会的再现性保存再利用，所幸院内的3株香樟仍能保留，只是改变了与院子的相对位置。由于西北游客中心本是按照与新建流程要求一致的改造流程来操作的，这样处理之后的最大的差异是，对于这样无名的乡村遗产，不可能按保护建筑所能坚持的修旧如旧的结构体系来整体复建并加固原方案中所保留的原建筑的砖混部分，而是只能以新的现浇混凝土框架结构来复建。同时考虑到现行结构规范不鼓励把主体受力结构设计成混合结构，为了降低结构整体的复杂度以控制造价，框架结构涵盖了坡屋顶的主梁体系，但是特意不设混凝土脊梁及出挑檐廊的檐梁，使屋顶下除了柱间主纵梁之外，只有横向的混凝土折梁，其上再做由纵向胶合木檩条支撑的木结构屋顶，以呈现出清晰的主次结构混合逻辑，并在这样的新建中尽量保持某种自发建造的直白与朴素(图19~22)。

▲ 19  西北游客中心的檐下空间

(摄影：CreatAR Images)

▲ 20  西北游客中心剖透视

▲ 21  西北游客中心廊下野望庭院内景

(摄影：CreatAR Images)

▲ 22  西北游客中心坡屋顶局部

(摄影：CreatAR Images)

张马游客中心按照类乡建的修缮流程来操作，这为我们设想的直白朴素的建造方式提供了程序保证，比较完整地落实了我们在西北游客中心没有实现的建造方式。我们基本保留原厂房的砖混结构体及屋顶的轻钢屋架和纵向预制混凝土檩条，只做适当的必要加固以满足安全使用要求。而屋面檩条以上的部分原来比较简陋，不满足正常的防水隔热及美观要求，这次全部替换为横向顺坡密椽的胶合木结构屋面系统，并在东西大厅上开设了骑在屋脊两侧的纵向天窗引入自然采光，在室内形成新老并置的顶棚效果。东、西两大厅的中央和南北两端各植入了一组木构“屋中屋”的空间装置，分别作为吧台、票房及导游休息、医务及户外设备租赁间使用，在限定了空间的同时又不影响大空间屋顶下的延展性(图23~26)。

▲ 23  张马游客中心内景

(摄影：CreatAR Images)

▲ 24  张马游客中心东厅内部空间的“屋中屋”

(摄影：CreatAR Images)

▲ 25  张马游客中心剖透视

▲ 26  张马游客中心入口侧鸟瞰

(摄影：CreatAR Images)

这两处游客中心在材质处理上共享了同一种模式。在建筑墙体维持白色涂料的基础上，与木结构坡屋顶在底面呈现的温暖细致有所差异，其顶面采用了银灰本色的波纹镀铝锌钢板作为屋面材料(图27、28)。这一廉价工业材料的运用经验来自于2015年我们在致正建筑工作室西岸临时办公室中的大面积使用，给了我们在型材时代运用大量现成工业制品去营造临时性的自由感受的经验心得。在大片农田的包围中，这样水平延展的白墙银顶既与远近不一的白墙黑瓦夹杂红瓦的当代江南村舍农宅没有明显的冲突，又从人们熟悉的乡村自发建造中疏离出来，保持了这两处新的乡村公共建筑的自身特征。同时，这样有一定异质的朴素工业制品的运用，也是对于工业化进入之后的江南乡村，在建造层面由在地生活和实用主义支撑的信手拈来的对于本地资源的灵活“取用”(appropriation)所催生的那种“庸常”特质的一种诗化回应。

▲ 27  西北游客中心银灰屋面细节

(摄影：CreatAR Images)

▲ 28  张马游客中心水平延展的白墙银顶

(摄影：CreatAR Images)

6  庸常与诗化

这样的设计取向既取决于我们对于建筑学的价值观的理解，也表达了在当代语境中如何塑造新的“江南性”。在江南腹地乡村环境的项目实践中，我们一直关注如何以新的方式延续并再造江南在地生活方式所承载的某种内在气质，并外化为建筑操作。比如2010年完成的练塘镇政府和2014年完成的松鹤墓园接待中心，都是在不同的项目背景中探讨传统“半宅半园”这种混合了私密生活和半公共交往的空间模式，在当代投射于公共生活领域的可能性以及空间氛围的营造，但是在建造逻辑上还是基于完整统一的当代通俗建造体系的整体移植，通过新的材质与构造组合去再现传统江南建筑的某种如画的美学意向。近年来，随着我们基于上海的关注空间与使用关系的一系列调研工作的持续，我们理解到工房宿舍、自建房、工人新村、近郊村落这些不同空间生产方式所形成的不同类型空间，在长时段日常生活中所呈现的人与空间相濡以沫的建筑“风土化”“小写化”现象，以及空间中人的自由如何达成。巴西建筑师保罗·门德斯·达·罗查曾说，建筑的功能无非是用来“支持生活的不可预测性”。这正表明，与为了支持资本与流通中的交换价值的增值而带来的建筑的新奇、夺目、精致、复杂相比，以深思熟虑之后的克制、直率、平常的建造，来回应人们对于富于创造力和想象力的自在生活追求以及空间使用价值的增值，更能接近建筑学的本质。在后工业的语境中，面对大尺度人地关系上仍保有传统江南人居方式所内在于人们心智结构中的诗情画意，以及建造尺度上虽然继承在地智慧不断吸收当下资源，但是由于传统整体性“灵光”的消逝必然带来的景观的“庸常”化，我们倾向于在标准工业供应体系和型材美学支撑下，通过对于工业现成品的取用、以及直率的建造方式所呈现的精细与粗犷的并置，来形成建筑的建物化甚至棚屋化，以建筑的某种“小写化”去达成对于使用者自由充分支持的高品质的日常生活空间。这种小写化的建筑气质能为当下缺乏特征的日常环境贡献某种诗化的可能。这让人想起晚明沈复所著《浮生六记》，他以白描的手法写平凡庸常的生活，以诗化的情怀发现并体味生活的快意，以诚挚之情感念日常的天真意趣，于自在中追求生活的本真。这种对于庸常生活的诗化本就内在于传统江南的思想源流之中，是更本质的“江南性”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