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的世界、他的王国,如果在里面能创作出属于他的作品,那就是最好的工作室。将自己退回到尺度小得多的空间之后,张晓刚的创作和生活真正找到了那么一种从容不迫。
一个艺术家的工作室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张晓刚认为不应该有什么模式。“玛格利特在客厅通往洗手间的过道里支起画架,才画出了他那些超现实主义杰作;大艺术家基弗的工作室如同一座建在山上的废墟,他每天骑着自行车在上面转悠;奥基夫在沙漠里往地下掘了一个坑,透过与地平线平齐的视角来观察这个世界;而杰夫·昆斯的工作室如同一个巨大的标准化工厂,一群群工人出入其间……”初春下午,在张晓刚新工作室的二层,日光逐渐倾斜,灰色的水泥墙被涂抹上暖黄色光晕,幸福树的叶片在墙上投下的影子由浓转淡,他给我们泡了一壶茶,坐在阳台旁边的一把绿色Art Deco风格扶手椅里,他说不太想聊创作,但谈起有趣的工作室却绘声绘色。
主人:张晓刚,最早为海外所认识和熟悉的中国当代艺术家之一,被栗宪庭评价为“中国当代艺术的缩影式艺术家”。他将来自历史与现实、文化与社会、集体记忆和私人回忆的典型意象予以抒情性和高度自由地提炼、重组、并置和更新,将一代人历史经验普遍化的同时又赋予其全新的生命力。
他背后墙上挂着一幅照片,那是在以前一号地的工作室拍的,光是画画的地方面积就有500平方米,而整个空间加起来有4个那么大。“以前在那边感觉跟北京城没什么关系,每天起床吃完饭就开车去上班,然后回家睡觉,日复一日,如果要跟人约个吃饭什么的,心里就感到很紧张。如果这会儿还在那儿,我也没办法这么轻松跟你们聊天。”现在这个工作室是由一栋老别墅改造而成的,位于四环边上,邻河,带一个院落,采光极佳,离798和草场地艺术区也很近。张晓刚说这正是他理想中的地理位置,终于和城市有了点儿关系,离得不远不近,一切刚刚好。
工作室里靠墙摆放着张晓刚2012年的布面油画《向日葵》,椅子上放置着张晓刚2014年创作的玻璃钢油彩作品《母与子》。
一层是生活空间,客厅里沙发背景墙上是张晓刚2001年的作品《失忆与记忆5号》,沙发右边的墙上是丁乙的纸上炭笔作品,沙发左前方水泥台上是张晓刚的《男孩2号》,右前方是2014年的作品《浴池中的男子》。
这不仅是一间工作室,也同时具备满足饮食起居待客的功能,更像一个家,所以属于是有反常规的空间,但并不极致,在现实的语境下,也无法达到极致。“要不你就得跑远一点,找个地方,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盖一座宫殿,但也意味着要过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生活质量也会差一些。”那不是他现阶段想要的生活。“以前我的工作和生活很割裂,基本上只有工作,没有什么生活。现在工作和生活的关系结合得比较自然。这里离公园也很近,也很方便锻炼身体,我工作结束了可以走路去公园锻炼,完了可以回来再接着加班。”去年,为了筹备在佩斯北京举办的“张晓刚与索尔·勒维特的二重空间”展览,他在这里住了3个月,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工作,一天可以画10小时。
餐厅在一层,原木色可以移动的大餐桌在开阔的空间里十分实用,墙面上是李松松的布面油画作品。
张晓刚认为,没有哪个艺术家不想为自己设计一个空间,问题在于你有没有时间和技术。他请了年轻的建筑师程晖来帮他实现这个计划,他能表达的更多是一种感觉,而具体细节的商榷和实施却经过了漫长的调整,这也可以算是他俩共同完成的一件作品。程晖私底下就一直非常喜欢张晓刚的画作,他希望自己设计的空间能够具备与画作相匹配的气质。
这是一栋很现代的房子,简洁冷峻的线条处理,水泥和木头等朴素材质的运用,对自然光线的细致考究,的确营造出了一种仿佛旧日时光萦绕其间的氛围。房子并没用多久,但给人一种似乎住旧了的印象。室内空间和墙面几乎不加修饰,以水泥主体营造出粗粝感,地面倒是煞费苦心地,全部铺满了特别定制的木地板,那些满布其上的划痕让人产生岁月流逝之感。最特别的要数贯穿于整栋房子的木梁,它们合起来形成一个树状主框架,使得整个空间如同被一棵大树支撑着,与灰色的水泥主体形成强烈的反差,温情而魔幻;也像艺术家的作品带给观者的感受,既孤独苦涩,又不乏温柔。
这里是张晓刚工作室主要的工作区域,里面摆放着各种尺寸的画架和绘画工具。设计师为这个区域特意设计了小尺寸的天窗,营造自然光进入时的效果。
二层有一半被打掉了,与三层连通,造出了一个挑高极高的空间。“其实当时已经定稿,决定不再改了,马上要开始施工了。有一天我还是觉得不行,这房子太正常了,每一层都很正常,每一层房间也多,老觉得缺点什么,没有亮点可言,于是想到干脆把二层打掉一部分。”张晓刚的坚持让二层成为了整栋房子的核心,也是最大的亮点。它像被安置进去的一个Loft,既与一层的餐室、助手工作室及三层的卧室相连,本身又具有完整性,可以说是一个完全属于他的独立王国。他待在工作室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二层活动,绘画、听音乐,也接待朋友,没什么事的时候就待着喝喝茶、翻阅资料也很惬意。天顶的开窗经过了很长时间思考,程晖很喜欢张晓刚画作中对光的运用,一种类似电影和舞台剧效果的神秘光束,这里也试图用小尺寸的天窗去营造自然光进入时的仪式感,再加上挑高,甚至让人联想起教堂,去呼应艺术家作品里的精神之光。
当然,别误以为这是一个怀旧或复古空间,它本身很现代,也十分注重舒适性,安装了最先进的地源热泵和中央新风系统,还可以直接将画作投降至地下室。粗糙感更多体现的是主人在审美层面的追求,是经过思考后的刻意为之。张晓刚说:“我的个人美学不属于喜欢那种漂亮感觉的,我也喜欢唯美的一部分,但不太可能喜欢太漂亮的东西,我把它归为媚俗的范畴;我喜欢硬一点,冷一点,酷一点,苦涩一点,可以抒情,但不能甜俗。”
工作室的墙面上是张晓刚2016年下半年在佩斯北京展出的新作品《蒙眼的舞者》。
“我一直是一个不太关注现实的人,一个对流行、时尚没有感觉的人。”张晓刚对物质不太讲究,也不认识什么品牌,他工作室里的家具大多是太太跟朋友们买的,有Art Deco风格的老沙发,也有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流行的工业钢管椅,还有买自宜家的便宜实用的桌子。整间屋子里最贵的家具是一层的一个黄色沙发,因为他认为它的颜色质感很好,这来自一种画家对美感的偏执,但他说其实那个沙发坐起来并不那么舒服。
“对我来讲,物质就是一种自在之物,它们要和人文、历史、生活环境、记忆或价值观等联系在一起,才可能对我产生意义。我的画作里出现了大量物品,但它们都是跟生活记忆有关的,灯泡、保温瓶、门、窗、镜子、椅子、桌子、床……实际上都和个人生活有关,它们本身可能再普通不过,但对我来讲比较重要。”“我很难对正在发生的事件马上做出反应,我不太相信当下,也不太相信未来。所以我老画过去。我还是喜欢,它过去以后,在我心里留下的痕迹。我对这些东西更有兴趣。”至于哪些作品会进入他的画作,其实很有随机性,就像他凭直觉挑沙发一样。
去年下半年,在暌违近4年之后,张晓刚在佩斯北京展出的新作让人们发现其作品正在发生的转变,画中仍然是封闭的精神的隐喻式房间的延续,但“对内在空间的搭建有了更为彻底的视觉化转向,以往作品中隐含的文字意象被呈现为具体的视觉符号,而繁复描绘的门、窗、镜子、柜子、抽屉则将记忆的房间划分出层次,正式成为了保存时间化石的档案室”。年岁的增长,对疾病与生死的思考,这些重要因素对艺术家的心理塑造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而从物理空间层面上,艺术家也愿意给出一番更简明扼要的解释。经历过一场大病之后,从巨大的画室搬到这个面积小得多的新画室之后,他发现整个人的状态完全变了,连画风也受到了影响。“我想,空间跟人的比例其实应该有一个合适的尺度,空间太大会把人给吃进去,你需要画得更大更多。在以前的大空间里,我喜欢画大且简单的东西,最大的画长度有14米,身体就这样被透支得很惨。搬到这里之后,空间变小了,画的尺寸也缩小了,人和画之间的距离也变了,于是我开始注意更多细节,去年展出的作品全都是在这个空间里完成的,因此细节很多。现在,我连助手也不需要了,就自己一个人慢慢画,很好。”
卧室的灰调床品与空间雅致的氛围十分吻合,墙上是张晓刚的作品《情人》。
在21世纪全球化格局的全新语境下,绘画是否已经过时,绘画在艺术史上的地位之争其实已经与艺术家本人无关。张晓刚卸下沉重的包袱,只是作为一名纯粹以绘画进行自我表达的创作者再出发。膨胀和扩张也是全球化的另一个特征,我们往往只见到艺术空间和工作室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当一个特别成功的艺术家主动选择退回到一种更小尺度的空间里进行创作(当然,这种小其实是相对自己而言),这或许是一种妥协,或许是一种释然之姿,又或许一切只是暂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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