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最早把我们引吸到大理来的几个项目,要么是倚靠在双廊风光无限好的崖壁上,要么是嵌入金梭岛上世界尽头一般的绝景。那时候初来乍到的大理客们大概都因为空气稀薄和景色辽阔而处于某种亢奋状态,诗和远方聊多了,就特别愿意相信干什么都一定能成。以至于我第一次见到老赖(赖国平,既下山品牌创始人)时,还有点不太适应。
此君个子小,身板儿薄,说话诚恳而笃定,像在给自己打气;大概又因为谦虚,豪言壮语都用反高潮的方式加以修饰;抱负掩藏得深了,就欲言又止似地有些辞不尽意。2014年夏天的大理,环洱海沿线的客栈开发如火如荼,海边的地价也不断攀升,那时候大理的典型饭局上都是两眼放光的民宿客们,空气中弥漫着海景房和宅基地的事事非非。
老赖当时经营的“瓦当瓦舍”作为一个青旅品牌已经在业界小有名气,进军大理也是感觉到旅宿行业变局的到来,大势所趋,要推陈出新,把旅宿和在地文化结合起来。不过那时候双廊早已变成一个沸沸扬扬的度假工地,环海西路一侧也挤挤挨挨全是海景客房;海边的宅基地已经很难觅得了。
但是当老赖第一次带我去看他准备租下的院子时,我还是很难兴奋起来。这两块挨在一起的宅基地位于叶榆路和人民路交口的南侧,现状建筑是几幢砖混结构的民宅。
破题 敢在这个完全没有景色可利用的场地上设计酒店,是出于对古城整体氛围的信心。大理古城建置于明代洪武年间,虽然经历过多次重修甚至局部的破坏,但大体上还保持着原有的空间结构和尺度感。世事变迁,古城内传统木结构建筑的比例已不占多数,但家家户户都还维持了大则院落、小则天井的格局,街街流水,户户养花。古城里的居民也一直保有农业文明自给自足、不慌不忙的悠闲态度。民居的院子里都很安静,虫鸣鸟叫,花木扶疏。
古城的格局是在山海之间顺着徐徐缓坡坦坦荡荡地铺陈开来的。古人营城,不仅仅从功能区划和经济指标出发,而是首先要把城市放到一个山水形胜的格局中做整体构想。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墙壁上都没有朝外的开窗,而是要围出一个具体而微的小天地来怡情养性。在这个格局里看花开花落,人和天地自然的关系就不仅仅是通过视觉来维系的。用诗人于坚赞建水的话来讲,“不仅栖身,而且养心,诗意的栖居,用云南话来说,就是‘好在’”。
设计是从平面布局入手的,因为砖混结构可改造余地很小,我于是很快就确认场地现存的民宅在流线安排上已是僵局。而且在这个没有外部景观资源的场地上,一切体验和氛围只能从内部争取。因此场地西侧的客房都只能朝东,享受庭院内部的氛围和景致,这就自然排除了用传统合院内向檐廊串接西侧客房来安排动线的可能。这让我想起古城护国路附近一个小房子,那是一个不太常见的单跨木结构,却按照传统工法盖得一丝不苟;虽然有上下两层,檐口却压得很低,这个意外的比例和尺度感造就一种亲切憨直的表情。
顺着这个思路,就在平面上安排出几个似连非连的“小独栋”来围合出一前一后两进庭院。庭院既是景观,同时也承担了通往客房和楼梯间的动线。咖啡厅因为要对外经营,就把它安排在首层临街的东侧。咖啡厅楼上的15、16号客房因为可以朝向街道开窗,就在其西侧安排出一条露天走廊来解决相邻五间客房的流线问题,并顺势把首层庭院的游赏体验引到二楼。
要在390平方米的用地上设计出包含14间客房的精品酒店,平面的推敲也就成了寸土必争的计较。为了让每一个角落都发挥作用,“小独栋”之间的空隙在首层平面几乎被见缝插针地逐渐填满,以至于“小独栋”的“独”在首层平面上被消解了。围合庭院的墙体被拼接成连续转折的界面;好几个房间又故意在形体的转角处退让出入口雨棚,这就进一步化解了独栋体量自身的完整性。在庭院中穿行,墙面随着脚步的移动而凹凸进退,好像是墙体和身体之间你进我退、亦步亦趋的对舞。
罗网 对透明性的把玩也是消解空间局促感的重要手段。位于前后两个庭院之间的茶室,几乎是完全用玻璃限定的空间。这样一来,庭院中随处可以感受到贯通南北的空间深度,而茶室的存在又使这个贯通的空间有了阴阳起伏。玻璃表面时有时无的反射平添一层迷离光影;再加上植物、水面、家具、陈设和艺术品在空间中摆布出的若干局部场景,虽然前后移步不超过20米,但目之所及与身之所感,已然叠加成密度颇高的体验,客人进入酒店时的期待得到了充分的回应,也就不感觉局促了。
透明性还体现在东西向度。咖啡厅东西两侧的立面都是玻璃窗扇,也可以完全打开,所以从街道上看,这个酒店并没有一个突出的立面造型,倒是更像绿树掩映下的一个舞台布景。我们用一道反梁实现了一个11米的开口跨度,因为场地比街道抬高了1.3米,从街道上看这个立面就更像一个舞台的台口。咖啡厅的来来往往和酒店里的进进出出,由之都产生了舞台剧的效果。透过咖啡厅,还可以瞥见前庭清香木的树冠而略窥酒店之堂奥。
这样的安排,使得潜意识很难把握到一个稳定的空间边界;我们对这个酒店的认知一直处在动态的空间参照中,建筑也因此不再是一个凝固而孤立的形体,而是化作若干似连非连的片段,跟随身体的飘移,不断涌现、消逝、又复现,层层景象叠加递进形成空间的蒙太奇。
因为建筑的轮廓是在平面的整体操作中腾挪而成的,所以每一间客房的尺寸、比例、开门的位置、框景和采光的方位都有所不同。十四间客房每一间都是唯一的。对于酒店设计来说,这简直是在自讨苦吃。但是从感受上去把握这个建筑时,我倒是希望它像一个有机体,每一个器官各居其位、各司其职,没有机械重复的部分;每个器官都处在和其他器官乃至整体的关系当中,相互成全。其实放大到整个建筑的出发点,也是把古城当作一个完整的有机体;既下山也是古城的一个器官,它应该通过设计的构思找到和整个古城的血脉相连。
生成整体的方法自然就具体而微地过渡到对每一间客房的关照,把每一间客房都当作酒店这个小群落中的微建筑来考量。每间客房各处细节的具体设计,都取决于它跟周围空间的关系:既要恰如其分地纳入光线和景观,又要设法规避公共流线对私密性的影响。而每间客房的室内面积平均只有二十平方米,好在小独栋之间虽然只有狭缝相隔,但也算彼此独立,每间客房就可以从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去寻找空间拓展和墙面开洞的机会。
最后这些狭缝空间都无一例外地被征用了,好几间客房都意外长出了一个类似耳房的空间;二楼的十号房还挑战了古城建筑限高的极限,在几个坡屋顶中鹤立鸡群地高出一头,为酒店争取到唯一带阁楼的套间。在这机会和限制环环相扣的因地制宜中,每一个房间的特征都越来越明显——面积虽小,却各有各的意料之外和情理之中。后来再配上老赖从黄清祥那儿淘来的中古家具和灯具,从云南各地搜罗到的贝叶经、土司印等本地风物,以及我们的老搭档蔡旭为每个空间量身订制的木器跟铜件,每个房间打量起来都耐人寻味。
记得2016年初土建基本完工的时候,冯仕达来大理跟我们聊起既下山的设计过程,他提到《华严经》里“因陀罗网”这个譬喻:话说忉利天王的宫殿中悬挂着一张宝珠结成的网,“一颗颗宝珠的光,互相辉映,一重一重,无有穷尽”。这难道不正是现象世界的原貌?只是现代人被机械理性和概念化的空间秩序规训得太久,和那个交错关联而无尽往复的自然秩序反倒是隔膜了。既下山表面上随形就势,随遇而安,但空间中里里外外重重叠叠的物象勾联,也是对任何一种概念化的秩序观的主动规避。设计的结果都是“现象”,但设计的过程却不能“着相”。唯有如此,“现象”方可化入存在,时而投映于心,时而无迹可寻,而不仅仅是设计者概念思维的三维投射而已。这也正是笔者在《两段碰巧被叫作“宣言”的文字》中提到的,在跟现实境遇的“推手”中体会“因果化机”,让事物自发产生关联的秩序感。
清水 平面大局既定,我们就基本确定了混凝土剪力墙的结构体系。其好处是结构和围护墙体融为一体,需要克服较大的跨度和悬挑时,也可以利用二楼的窗下墙或者走廊栏板来扮演上反梁的角色。我不喜欢煞有介事的结构表演,也尽量避免空间中被动出现的柱梁。结构和其他建筑元素的呈现应该一有个比较平衡的关联。这个酒店的结构不是演技派的,但最终可以不着痕迹地隐到空间中去,却是让我颇为满意的结果。
作为一个剪力墙结构支撑起来的房子,最直接的建筑外墙材料当然是清水混凝土。但毕竟这是一块租来的地,二十年后地和房子都要还给房东,我也不好意思跟甲方要求采用相对昂贵的建造工法。没想到老赖居然主动提出能否尝试清水混凝土,实在是让我意外而且感动。同样幸运的是在昆明结识了对材料和建造有着近乎偏执热情和丰富经验的杜杰跟他的杜·清水营造团队,不然在云南这样的小项目上来挑战对施工工艺和流程管理要求颇高的清水混凝土,我们完全没有把握。
在既下山之前,我们已经开始跟杜杰在普洱的一个住宅项目上尝试木模清水,不过那个项目的预算比较宽裕,可以在现场加工、拼装比较规整的松木条模板;为了帮老赖把预算降下来,杜杰提出了一个多快好省的办法,就是将半成品的细木工板(也叫大芯板)直接用作模板。细木工板是常用的合成板材,内部是4厘米左右宽度的碎木条挤压拼接构成,两边再用木皮封面形成整体强度;杜杰的做法是到木材加工厂去订做只粘贴了一面木皮的细木工板,用另一面裸露的碎木条来直接形成清水混凝土的木纹肌理。这个做法不仅大幅降低了加工模板的费用和时间,平均4厘米宽的木纹肌理和尺度感比较小的空间也更匹配。碎木条在工厂是随机拼压的,因此就在混凝土表面压出斑驳错落的凸凹感。木模板清水混凝土墙面一般来讲会有一种工业感,但这些碎木条随机形成的纹理竟消解了这种感觉。开业一年后,经过日晒雨淋的包浆,墙面甚至恍惚罩上一层天然石材的沧桑韵味了。
旧新 根据大理古城的规划要求,所有的建筑都必须是以青瓦坡屋顶为主的。既下山酒店的第五立面是由七个双坡瓦顶和一个存放设备的平屋顶组成。设计进行至檐口细部的时候,我们就发现清水混凝土墙面和传统瓦屋面的交接是我们从未遇到过的局面。这个局面其实凸显了我们在大理实践的一个特点,从本土文化和建造条件上来讲,大理的现实总是需要把传统工艺和现当代工业化材料与施工体系结合起来的。瓦屋顶的铺设只能由白族瓦匠手工完成;板瓦、筒瓦和瓦当都是传统木构体系里的标准构件,其美学体系和几何精确度也跟木构建筑的建造逻辑一脉相承;而墙面的清水混凝土却是不折不扣的现代建筑材料语言,这两个时代硬生生碰撞在檐口这个关键部位,还真是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记得是有一天在苍山脚下的村子里溜达,我又开始仔细端详起那些保存至今的老院子。白族民居建筑内外分明。面朝庭院的立面都是裸露的木结构檐廊,而外立面都用厚重的墙体包裹,成为保护木结构的封火墙。在木结构的时代,防火是件大事;而大理风大,风季很长,本地传统的匠师就结合当地情况发展出独特的“封火檐”:用一种叫“封檐石”的片麻岩石板,部分插入墙体,并通过和封瓦、封砖的结合,层层叠涩悬挑而出,封住后墙和山墙檐口的底部。从功能上讲,完全防火防风。一般后墙檐口因为排雨量大,就用较大的封檐石板;山墙挑檐只需要缓解立面潲雨问题,就用较小的封檐石板。在山墙檐口和后墙檐口的交接处,会有一块特制的被称为“虎牙”的大石板完美地解决两侧悬挑因为尺寸不同而产生的几何交接问题。有趣的是,这些构造的呈现并没有直白的说教感:本地匠师会把构造体系顺理成章地发展为活泼泼的建筑表情,自檐口而下,砖饰、瓦饰、彩绘在外立面上各得其所又相得益彰,上升为一个非常圆融的文化呈现,让人心悦诚服。而防火、防风以及排水这些功用反倒是隐去了。
带着对“封火檐”的仰慕和回味,再回过头来考虑既下山的檐口问题,我发现虽然材料不可能再因循古法,防火防风的问题也不复存在,但封火檐的几何形式却巧妙地解决了瓦顶坡屋面和墙面的关系问题。倾斜的悬挑把墙面从垂直的阳面引到阴影中,又自然过渡到瓦当滴水凸出立面的丰富细节中去,利用混凝土的可塑性可以很容易模拟这个几何状态。这个形式上的“引用”虽然在效果上是奏效的,但我竟一直很难厘清当时这一招算个什么路数,只是觉得自己经年所成的思维方式又有些松动了。因为庭院空间的限制,公共流线和檐口在多处重合,我们就从“封火檐”上用弯勾固定了手工打制的铜檐沟来解决雨季的排水问题。
建筑沿街的外墙面根据规范的要求需要完全是传统建筑的模样,所以就预留出了二十公分的厚度,土建完工后再用传统毛石墙体的砌筑方式来覆盖整个外立面,并在毛石墙面的端头复原了传统的“封火檐”做法。这大概也算一个被动的“装饰性”策略,但完成后的效果却让这个酒店的形象完全融入了古城的背景,从入口拾级而上,步入混凝土塑成的小天地后,反倒是多了一层别有洞天的感觉。
纤毫 既下山酒店的建筑设计过程大概经历了半年时间,土建施工开始后,我们又多次修改并深化了客房的室内设计,在老赖的不断鞭策下,客房平面和使用细节都日趋合理。以老赖的初心,“既下山”这个品牌的特征就是要与地域性的历史人文相结合,而旅行的真正意义也在于文化心理层面的体验。所以到了最后的软装实施阶段,我竟不知不觉地退到了参谋的位置,任由老赖和工地总监蔡旭尽情发挥,只希望最终的整体效果能传达出老赖对于“既下山”的文化美学理想。
如果从2015年元月开工算起,这个540平方米的小房子竟然经历了两年的建设周期。除了上文提到在施工过程中手工传统和工业体系交错往复造成的困难,在民间盖房子还会遭遇我们始料未及的挑战。记得因为房东和四邻宅基地边界的问题,我们施工图就修改了三次。白族俗话里的“飘檐飘一丈,滴水不能让”,我们真是领教了。本来商量好可以在场地西北侧的空地上放置锅炉等机械设备,后来因为邻里关系的原因,这一企图也化为泡影,不得不牺牲了那个本来可以坐望苍山的露台。后庭花园的南端头为了遮挡邻居院墙的窗户和空调室外机,本来已经种上了毛竹,但邻居提出竹根有穿透房基的隐患,又不得不移去,改种芭蕉——但没想到芭蕉长势迅猛,竟不负众望地撑起后庭半边天。施工过程中大理民间建设的政策也是风云变幻,面对多次停工造成的巨大损失,老赖和他的团队都默不作声地扛了下来。他甚至比建筑师还关心既下山作为一个建筑作品的完整性,所有的细节都力求尽善尽美。
所谓“螺蛳壳里做道场”,与这个项目再贴切不过。既下山开业一年后,我请妹岛先生来住,她评价说,这个建筑似乎感觉不到一个明确而强烈的意图,但处处又很贴切似。我想她大概也体会到这个项目的难处。设计出发的时候并没有主动的意旨,而被动的出招都是在寻找、应对过程中不断演化着的困难和契机。就像一盘旗鼓相当而又僵持不下的棋局,在对手的重重包围中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每一手棋都牵动着全盘的势;又好像《一代宗师》里叶问和宫二那场过手,重点不在一招制敌,而是每一招都要拆解得漂亮,还不能失手碰坏了东西。
不过妹岛先生又提醒到,她觉得客房里局部显出厚度的墙体稍微厚了一点。我恍然大悟,既下山酒店和喜洲竹庵几乎是同时设计的,均采用了剪力墙结构,我当时未加区别地都用了常见的20公分厚墙体。这个厚度在竹庵那样疏阔的空间里是合宜的,但用在空间转折特别密集的既下山就稍微有些硌硬了。后来跟刘可南兄聊起这个细节,他也提出如果局部墙厚减到16公分,其效果应该更能匹配混凝土墙面4公分左右的模板尺度。从空间、墙厚再到材料机理的感觉,还可以贯通得更好一些。这是不是又应了叶问出手前那句话,“功夫都是纤毫之争”?
首层平面图
二层平面图
南北向剖面图
东西向剖面图
东立面图
软装设计草图
大理古城鸟瞰 摄影:Claude Kühne
基地附近的人民路
改造前场地模型及照片
第一张草图和“小独栋”尺度原型
模型照片 摄影:王鹏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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