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1 永嘉路口袋广场城市街道立面 ©唐煜、陈平楠

近年来，一般性社区的改造和微更新成为城市建设和管理的重点之一。在各级政府和民间力量的组织下，建筑师们也积极参与这些关乎居民末端生活品质的建筑改造和更新设计。2020年新冠疫情更突显出社区“微基建”对健康城市和韧性城市发展的关键作用。然而，如火如荼的社区更新运动中也存在着建得美、管得差、在实际使用中大打折扣、遭遇空关甚至废弃的尴尬。与传统建筑项目相比，社区微基建是“三分建设，七分管理”，因此，除了提供专业美学和技术经验外，建筑师怎样才能创造或改造出好用又好管理、真正具有社区归属感的微小公共空间才是最大的挑战。阿科米星建筑设计事务所历时3年半才真正实现开放的上海永嘉路309弄更新项目(图1)，算得上一次过程有所起伏但结果较为理想的达到了预期设想的尝试。

项目背景与基地考察：

又一处城市中的日常场所

永嘉路位于上海徐汇中心城区，309弄口袋广场的基地位于永嘉路中段。借中心城区道路改造的契机，政府部门决意拆除原用地内存在消防隐患的两排旧里，将这里改造为一处永嘉路更新工程中的城市公共开放空间(图2、3)。与上海其他中心区域一样，原永嘉路一带的城市公共空间以街道为主，因此，辟建一个尺度宜人、供市民日常使用的开放广场作为补充将是件大好事。

图2/3  永嘉路309弄改造前旧里鸟瞰/永嘉路309弄改造前旧里街景 ©李立德

我们到现场考察时发现，这里有着上海典型的城市烟火生气：街坊稠密，空间拥挤，居住人口众多，道路尺度宜人，两旁绿树浓荫，沿街多为各色生活服务的小商业，生活氛围浓郁。

基地旧里存在时，那种拥挤是人所习惯的；一旦拆除后，街区空间顿觉透气，未经改造已有焕然一新之感。这是一处短边与街道相连接的长方形用地，沿街宽约18m，纵深约40m，与街道几乎垂直。基地东、南、西三面均被旧式住宅包围，边界刀裁般笔直清晰，空间状如口袋(图4)。最终，这里被设计为一处由敞廊围合的开放空间，内部宽敞，可容纳各种日常使用与活动。这些正是后来该项目被称为口袋广场的原因。

图4  旧里拆除后基地空间

这里是上海无数小型开放空间之一：它们比公园小，比零星街角大，比道路适于逗留。在上海城市公共空间系统里，我们认为这类空间对周边居民日常生活的改善作用显著，每处都有其特殊性，设计时，应设身处地去发现、身临其境去感受。

永嘉路口袋广场设计过程中，我们重点考虑了定位、管理和调性3大问题。

用精准化定位决定整体设计：

公共的还是私有的

当下中国的城市微更新项目大多是由区级政府统筹规划，区或街道投资建设，最终由街道或社区管理和使用。最初的甲方通常并非最终的使用方，因此来自业主的任务往往只是大方向。比如，永嘉路309弄最初定位是公共广场，中间提出要为曾经居住在附近的爱国民主人士张澜(1872-1955)建纪念园，后又改回公共空间。当业主没有十分确切的功能设定时，只能靠建筑师根据对现场的认知和理解去为设计做尽量精准的定位。

包围永嘉路309弄基地三面的低层、多层房屋的山墙与围墙，高高低低的轮廓非常优美。不同建筑暖色的外墙涂料层次丰富悦目，越过楼栋间的围墙，可以看到充满生活气息的阳台和窗户。从基地大小及所处位置来判断，这里无疑有需要、也有条件形成一个社区型的开放空间。在这样的上海老城区中，社区往往范围较模糊，能够感受到，但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空间领域边界。当我们将309弄的改造定位成一个社区空间时，整个设计轮廓逐渐清晰了，但还需要将抽象、模糊的开放空间概念变为明确的设计目标：这个广场究竟用作什么？有什么特点？怎样的空间设计是属于社区的？

“一个有着私密感与领域感的开放空间”，是我们思考后的最终答案。我们设计了多轮方案，无论主体建筑形状是长方形还是波浪形、边界是半围合还是全围合，这个后来被称作“广场”的空间，并非完全开放的城市广场，而是有意设计为一处用敞廊环绕的“院子”，这就是我们心目中一种融合了私密感和领域感双重属性的公共空间原型(图5、6)。

图5  最初的思考与一些过程草图

图6  确定方向的构思草图

最后确定的方案采用长方形四面围合的直线敞廊，贴近基地周边结实的墙面建造，在本已由历史街区建筑肌理围绕形成的广场边界之上，更肯定地形成了一个长方形的“院子”(图7~11)。4段敞廊呈风车状交接，简化构造细节。廊下高度刻意压低至2.1~2.7m，形成亲切的尺度。这些处理都旨在增加该空间的内向气质。“院子”外侧沿街向城市开放，内侧形成安静的尽端空间，敞廊中间围合出一片硬质铺地的小广场。

图7/8  拆除旧里后基地鸟瞰/改造后场所鸟瞰

图9  区域模型

图10  口袋广场平面

图11  口袋广场剖面

“院子”广场的地面比街道人行道抬高了50cm。这让围廊、广场与外面街道有了更好的视线交流，也增加了空间层次，这个纵深地块由此获得了一种独立感和加强的私人领域感。抬高的另一个作用是减少了广场喷泉的地下设施和海绵城市蓄水系统的挖深。

整个“院子”广场还从人行道后退，形成一个过渡空间，同时在此布置大坡道，方便无障碍通达。宽宽的坡道上种了两株朴树，与永嘉路两侧茂盛的梧桐组成一团树荫，也增添了过渡的意味(图12)。

图12  口袋广场入口空间

材料、色彩和氛围也顺势而为，与周围协调。广场地面采用不同肌理的暖色砌块，和周边房屋的红砖墙融为一体。敞廊木构也是暖色的，整体是一个暖暖的氛围。为了突出新场所的独特性，我们在钢柱上引入了与这种暖调子形成强烈对比的、来自梧桐树绿叶的成熟的深绿色，与环境色“对冲”，形成有点戏剧性的效果。所有这些空间处理和细节策略，都旨在为这一处公共“院子”广场精确形成归属此地社区的领域感与相对的私密感。

使用管理从开始就必须设计：

伏笔与共赢

便于使用、利于维护和管理，是此类城市公共项目在设计之初就需要认真确定的重要事宜。

首先，我们把整个广场地面基本设置为硬地，乔木的布点尽量少占用有效活动用地，以便为居民使用提供更多完整的地面。这里有周边建筑、乔木和敞廊形成的遮蔽，不用过分担心硬质广场夏日的遮阳问题。同样，敞廊与周围的山墙也为使用者提供了很好的冬天遮风晒太阳、雨季避雨的所在。居民可以利用四周围廊转圈散步，风雨无阻。至于绿化，作为历史街区的永嘉路两侧的法国梧桐行道树高大粗壮，浓荫密布，加上广场内新植的几株朴树，足矣(图13、14)。

图13  围廊与西面居民住房

图14  被围廊包围的“院子”

其次，我们在靠近永嘉路南侧人行道边缘设置了一道低矮的绿篱，一侧安装晚上可以关闭的活动移门，便于夜间管理；还在硬质小广场中间设计了散布的小小旱喷泉，一方面供夏日孩童戏水，另一方面也是一种软性清空广场喧闹聚集的手段，以保障周围居民的安静休息(图15、16)。

图15  有喷泉的广场与东面居民住房

图16  广场入口夜景

对经营空间的预留最为成功。考虑再三，我们认为，为了空间适合未来的使用活化、安全管理，最好能够引入一个经营业态，在日常营业时，成为广场主动的管理者与维护者，也使广场的使用更安全。因此，在所有的设计方案中，我们都考虑了加入经营空间的可能：一开始考虑把整个项目设计成一个环形的书院；在确定必须做开放空间后，也考虑了在敞廊中间加入小的书店；最终的设计中，四面敞廊保持完整，但特意在广场内侧尽端设置了一道局部可打开的锈板折墙，其后预留了一块隐蔽的辅助空间(图17)。这个预留在实际使用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广场开放后，一家温暖的咖啡店入驻，起名为“口袋咖啡”。经营者很爱惜这里，还积极参与和组织临时市集等活动，大大增加了这个空间的生活气息和格调，也有利于维护广场整洁，使这里更吸引人。正如美国社会学家威廉·怀特(Willian H Whyte)对小型城市空间的社会生活调研中所总结的，坐凳空间、阳光、空气、树和水，还有食物，这些看似平常的要素就是创造受人欢迎的城市空间的关键。

图17  南廊和辅助用房

找到适合地方的调性使设计生动：

构造选择的戏剧性与张力

用设身处地的生活共情去细致理解这一场所，是我们确定的设计目标与方法。这个设计从头到尾采用了一种富有戏剧性的冲突和张力的方式。

我们认为，在日常城市中，不同层面的因素融合而成的新调性会比较亲切和轻松。比如，公共性和私密性策略的冲突；围廊空间简洁的形体尺度与周围环境多样且小尺度的变化的反差对比；色彩配置也形成了反差：周边住宅区以上海城区常见的暖色调涂料或红砖为主，广场地面采用与周边红砖和暖色涂料环境融合的红色透水砖，木梁、屋面底部及坐凳采用浅色原木，耐候钢板墙是锈红色，融入周围环境色，而钢柱则采用鲜艳明亮的绿色氟碳喷涂。这些处理都能带来戏剧冲突的趣味和日常轻松的气息(图18、19)。

图18  敞廊局部

图19  西面敞廊外种植竹子，绿色的钢柱消失其间

更花功夫的是创造结构、构造和细节上的张力。敞廊采用精致的钢木混合结构，每个典型的钢木梁架单元均由钢柱、木梁和钢拉杆组成。钢柱是两片12cm宽、0.8cm厚的扁钢，用同样规格的扁钢上下焊接而成，仅8mm厚的截面与敞廊长度方向垂直，后面不锈钢的钢拉杆直径也仅1.6cm，这样一来，主要视线方向空间流通，承重结构反常地被空气穿透，加强了轻盈感。主木梁由成束叠涩的木方组成，5cm见方的木料逐级伸出，6层叠涩形成显著的体量感和方向感，向中心广场出挑2.46m，承托总厚度仅12.5cm的金属屋面。屋面底面为与木梁同质的木板封面，顶面为灰色彩钢板，内藏起稳定作用的横向钢梁和抗倾覆的局部木斜撑。木梁加载于钢柱上，屋面的重量由梁传至钢柱，梁后端的钢拉杆用于平衡前端出挑的重力。木梁与钢柱的连接节点为可拆卸的装配节点，并专门设计为单向转动模式，反向则固定，以限制梁的转动，平衡风对屋面的上掀力。不锈钢拉杆下用40cm高的混凝土墩子拉住，同时这些墩子也用于放置整块木板，构成坐凳。这样略显复杂冗余的构造处理是有意为之，目的是在理性的形式基础上增加戏剧性与趣味张力，构成某种矛盾性和冲突性，从而呈现一种轻松的日常状态。我们也试图用这样的手法将日常性与建筑的自治性融合在一起，让设计的学术表现隐形，希望不着痕迹地使口袋广场的空间成为居民轻松的日常陪伴(图20~22)。

图20  敞廊单元构造节点轴测

图21  敞廊单元构造模型

图22  敞廊单元构造分解轴测

建成一年之后：

好的使用就是好的结果

做这类关乎民生使用的城市社区项目时，耐心等待与灵活应变恐怕是最要紧的两点工作态度。

永嘉路309号项目从设计到竣工，经历了两年；从竣工到使用，又经历了一年多。其间很多事情需要耐心协调与等待。在等待的过程中，业主曾担忧钢柱的绿色太跳，希望改刷成更加稳妥的灰色调；也担心过靠人行道的绿篱和移门都太过低矮，不足以抵挡有人夜间闯入破坏环境。我们仔细考虑这些意见后，说服业主先开放使用一段时间后再评估是否修改和如何修改。因为我们的设计考虑比较恰当，使用后效果不错，这些地方得以保持设计初衷。

在施工的时候，周围很多居民好奇地来问这里会是什么，当听说要建一个社区广场时，他们都很高兴。但是永嘉路309号广场竣工后有近一年时间因为交接、等待程序等各种原因一直处于关闭状态，有些居民就自行跨过低矮的灌木，迫不及待地用了起来。现在口袋广场已经正式开放使用超过两个月，天平路街道还为之增设了周边历史和机构名人的小型展览。我们发现周围的居民与路过的市民都很喜欢这里，最近几个周末，不同机构的人在此组织周末集市，口袋广场的廊子下有各种地摊和形形色色的闲逛、休憩和聊天的人，大家其乐融融。网络空间的消费传播成为这个实体空间另一个“入口”，慕名而来的消费体验者是使用口袋广场的另一股人流。我们很高兴这一社区开放空间在使用时实现了我们当初对领域感和公共性的想象和希望！这才是重要的。

总的来说，设计并实施，是一个发现的过程。把设计城市空间作为发现又一处城市生活的过程，不仅设计完成一个城市局部，而且要观察它的使用反馈。在概念尚处于模糊阶段时，我们需要去理解、共情这一城市空间和日常生活，理解这里人们独特的需要，以便去确定更加精细的目的——不是基于想象，而是实地面对我们要去处理的目标、条件和资源等。其次，我们要去观察使用，获得设计工作是否有效的反馈。

在永嘉路口袋广场的设计中，当最初设定社区特性时，我们就观察预期到了这一空间将有周围社区的居民、锻炼身体的人、休息的人来共同使用。开放后实际使用时，更多社区的生活活力在此显现(图23、24)。由于周围学校很多，下午放学时刻，围廊里、广场内会突然冒出很多学生和家长。平常，周围居民会带宠物来，这里成了一个非常好的宠物公园。周围上班的人士每天中午会来广场跳绳、踢球、健身。在周边工作的市政施工人员会在廊下长椅上休息。慕名而来光顾口袋咖啡店的人，坐在长廊里边喝咖啡边发呆。甚至还有附近居住的阿姨会带着刚买的菜来这里坐着捡菜。下雨天的景象很有诗意，淅淅沥沥，尤其是哗啦啦的大雨声中，城市显得格外安宁。周末集市则呈现一番生机勃勃的场景，口袋广场多了一些有趣的装饰或装置，还有音乐表演、绘画活动、公益活动、动物领养、卖书、现场制作锦旗赠送热心市民等轻松活泼的活动。街道公布了小喷泉的开放时间，在夏日里，广场中间小朋友绕着音乐喷泉跑来跑去，欢声笑语。永嘉路这个在上海的历史街区里相对日常普通的社区，因为多了309弄口袋广场这样一个小型城市开放空间(图25)，很多隐藏在城市里、日常不为人所注意的生活、人物被人看到了，聚集在一起了。在此生活的人得以更深入地理解这一区域、看到他人。

图23  口袋市集 ©陈平楠、张朦

图24  市民和宠物 ©陈平楠

图25  口袋广场和街道 ©陈平楠

项目名称：永嘉路口袋广场

地点：上海徐汇区永嘉路309弄

设计 / 建成：2017.3-2019.3

基地面积：773.86平方米

建筑面积：155.45平方米

业主：上海市徐汇区建设和管理委员会、

徐汇

天平路街道办事处

设计单位：上海阿科米星建筑设计事务所 / 庄慎、任皓、唐煜、朱捷

设计团队：庄慎、朱捷、李立德、丁心慧、尹济东、陈弘邦、卢穗娟（实习）、邱鑫（实习）

结构单位：上海源规建筑结构设计事务所（普通合伙）

施工单位：上海徐房建筑实业公司

摄影：吴清山

文章收稿于《建筑学报》（2020-10）